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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_5

来源: 西南文学城 时间:2021-07-13

父亲

我的父亲是一个地道的农民,他像土地一样朴实,在我的记忆中,有过一件他朴实得令我尴尬的事。

一九八四年,我考上了大学。

刚进校报到,班里生活委员就发了饭票,菜票。男生,饭票三十四斤,二十七斤细粮,七斤粗粮。七斤粗粮票只用于打稀饭,一份二两,用不完。剩下的粗粮票在校内可当钱使,可以买烟,还可以在校内老师们开的小饭馆吃饺子。菜票十元。土豆丝两毛,土豆排骨三毛,很贵的菜四毛,是瘦肉、蒜苗、木耳、鸡蛋混炒而成。节制一点,只吃二毛三毛的菜,十元就够了。如果想吃好一点,自己添上十元,就顿顿可以吃四毛的菜。这饭菜比家里的好多了。对一个经历过七十年代农村生活的孩子来说,我从此就算过上幸福生活了。

开学不久,父亲看我来了。见到父亲时,父亲还是穿着那套洗得发白的蓝色咔叽布衣裤,表情略微有一丝丝怯弱。

我问父亲:“一路上累了吧?”

父亲回答我说:“不累。我从车站走到学校,也没用多长时间。”说完,他淡然一笑。

车站到学校有公交车,一毛钱的票。父亲舍不得花这一毛钱,硬是走过来。父亲又说:“这几步路,不算什么。”我也不好说什么。

开饭的时候,我借了同学一个碗,去食堂打了两份饭,菜是土豆排骨。我们宿舍距离饭堂不远,我们平时打到饭,都是拿回宿舍吃。宿舍里两边是床,中间放两张桌子,每人一个凳子。吃饭的时候,我们或坐凳子,或坐床,围着桌子一起吃。

我把饭打回来,放桌子上,我让父亲坐凳子,我坐床,与宿舍的同学一起围桌吃饭。父亲吃着我打回来的饭菜,就是体验着我的大学生活。他很是欣慰,直说:“这下好了,这下好了。”我明白父亲的意思,他是在说从此以后他的儿子享福了。听父亲这样说,我当下便感觉不自在。我抬眼看向桌面,用眼角的余光观察同学们。他们并没有什么反应,都正自顾吃饭呢。还好,我随即安心了,遂怪自己多心了,敏感了。

也许是路上饿了吧,父亲吃得特别快,待我看他时,他已经吃完了。估计父亲是在路上饿过了吧。我怪自己太粗心,我是按自己的饭量为父亲打的饭,两个馍,一份菜。我不敢问父亲吃饱了没有,急忙掏出饭票菜票,向父亲示意,准备再为他打一份饭去。父亲明白了,忙连连向我摆手,并且向我做了一个打饱嗝的姿势,示意他吃饱了。见此,我便将饭票放在桌子上,又埋头顾自继续吃饭。但是父亲并没有吃够。

突然间,我分明听见旁边传来一阵“吭哧吭哧”的声音。寻声转头看时,我惊呆了。原来这声音竟是从父亲那里发出来的,我清楚地看见,父亲正双手捧碗转着圈舔碗呢。为了将碗底舔净,父亲正侧了头,转着圈舔呢。一霎时,我直觉得脸热脸胀,一阵地发懵,羞得我无地自容,恨不得钻向桌子下面。“天呀!父亲啊!你是要杀了儿子吗?!”父亲吃完了土豆排骨,看见碗底还剩有汤汁,他舍不得那一点汤水啊!现在,父亲正捧着碗舔碗底的汤汁呢。要舔到碗底的汤汁,父亲需要努力伸长舌头,而将碗沿紧贴在脸部。这样,他的呼吸便受阻了,困难了,遂便发出“吭哧吭哧”的声音。我不敢看同桌面吃饭的同学,他们也一定听到了,看到了。很快,我反应过来了。

我急忙放下手里的碗,站起身来,去接父亲手里的碗。我硬着头皮,我不看同学们,我做出一种姿势,我现在去接父亲手里的碗,我是要洗碗去。我拿住了父亲手里的碗,欲将碗从他的脸上掰开。但是父亲不松手,他大概是还没有将碗底的汤汁舔完,而不愿意放手。这一时刻,我更急了,当下头上就出汗了。太尴尬了,我不敢弄出什么动静来,可不能让同学们看出这情形。

我狠下心,手里暗暗使劲,硬是将碗从父亲手里夺下。夺下碗后,父亲茫然地看着我,我立即往出走。这一时间,我感觉自己就像在逃走。在侧影里,在我的心里,我分明看到了,父亲的眼睛还在盯着我手里的碗。随着我的离开,他的眼光跟着这碗直拉成一条线。

我迈出了宿舍门,奔向宿舍宿舍旁边的盥洗间。我将父亲抛在了宿舍,将父亲晾在了宿舍。我来到水房,打开了水龙头,也不动手,任流水冲着碗。在哗哗的流水声中,我泪流满面,我双手抱头,仰头任泪水流淌。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我平复了心情,洗过了脸面,返向宿舍。

同学们还在吃饭,宿舍里并没有什么异样。父亲也没有什么异样,他只是催我快吃,说:“饭要凉了。”

我给父亲倒了开水,自己坐下来继续吃饭。我将脸低低地埋下来,机械地往口里扒拉着饭菜,根本感觉不到是什么滋味。吃着吃着,我只觉鼻子一酸,泪水又出来了。父亲正喝着开水,碗里热气腾腾地冒着。父亲一脸坦然。

这事已经过去三十多年了,父亲也于两年前去世了。可至今回想起那件事,仍然像石头一样,忽然沉甸甸地压过来。父亲去世了,再回想起,它照见了我的虚伪,父亲的坦荡,我却难以为继了。

2020年9月24日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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