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居老李

邻居老李

那天，当我听说与我毗邻两家的老李驾鹤西去时，心里虽然冷飕飕沉甸甸的，但并不感到很惊讶，因为头天下午，我看见他哥抱他出来坐在门口晒太阳时，他面如死灰，目光暗淡，双手捧着一块西瓜在不停地颤抖。西瓜汁从嘴角像血水一样顺着下巴稀里哗啦地往下流，滴到大腿上，他似乎浑然不觉。在靠墙的一把老式木椅上，撮着他骨瘦如柴的身体，好像来一股风就能把他吹散架子了，又好像一具骷髅在凝视着一个已不属于自己的世界，那样子已然是形容枯槁，犹如一堆若明若暗即将熄灭的火苗，在经过半年多卧床不起的煎熬后，随时有化为灰烬的可能。

老李享年六十一岁，生长在以往西安人眼里的贫民窟——道北，跛、穷、倔、犟是他突出的符号。也有人给他添加个“狠”字，说他狠，是因为在儿子两岁多时老婆被他打跑了，不是扇一巴掌踹一脚地打，而是胳膊打断了。听说当时有人劝他去给丈母娘、老婆认个错，把老婆接回来，孩子不能没妈，可他倔得很，脖子一梗，瞪着死鱼般的眼睛，硬邦邦地甩出一句，“不去。”就这样老婆成了“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孩子被哥哥领走抚养，从此他也就成了孤家寡人。

老李个子不高，奇瘦，扁长的脸上镶嵌进两个黑窟窿一样的大眼睛，不说话时嘴紧紧地包着鼓囊囊的牙，一说话就龇牙咧嘴地露出一口大黄牙，随着大黄牙起舞的，还有那一圈刺猬一样的胡须。因为瘦的一把骨头，所以穿在身上的衣服裤子总是空空荡荡，好像串在竹竿上，风一过就呼啦啦地胡摆，浑身上下看着没有悦目的地方。有人说老李从小到大都是缺吃少喝才这么瘦，有人说老李是个瓜怂，每月就七百块钱的低保钱，还存五百，说攒点养老钱，不能拖累儿子，但立刻有人嗤之以鼻，说：“他瓜？你让他吃亏试试。”

对于这些议论，当面也好，背后也罢，老李全当耳旁风，既不分辩，也不解释，冷漠的惯有表情判断不出他在想什么，但这并不代表他无知无觉，以我与他多年为邻的视角观察，恰恰相反，他是个自尊心很强，骨子里又很要强的那么个人，既使生活再窘迫、再艰难，也从不吃嗟来之食，不占别人的便宜，当然也别想让他吃亏，就这两点，我深有体会。有一年冬天，老李让我老公帮他稍菜，剩下八毛钱老公忘给他了，结果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漆黑，他便“咚咚”敲我家门，来索要那八毛钱。老公赶紧拿给他一块钱，他把手里早已准备好的两毛钱钢镚给老公，老公说不要了，他硬是把两个钢镚塞给了老公转身就走。那一刻，看着老李瘦小的背影像个幽灵一样地走出门，我的心里莫名地泛起一阵说不出来的滋味。还是那天，中午，老公想吃红烧肉，我刚烧好，我俩就临时有事出去。我让老公把肉和米饭给老李端去，老公头摇的跟拨浪鼓似地说：“他不会要的。”我说你送去试试么。”结果老公很快就灰头土脸的把饭菜端回来了，悻悻地说：“我说人家不要吧，这个老李，死倔死犟的，认准一条道跑到黑。”接着，老公叹口气说：“唉，老李太苛刻自己了，屋里黑黢黢跟冰窖似的，整天围着被子在床上，我进屋时，两只耗子正在桌子上掐架，掐的吱哇乱叫，我看着头皮都发麻。”

我们大院的人都是几十年的老邻旧居，谁家养着几只耗子几只苍蝇都能追根溯源把它们的老祖宗揪出来，对老李的家境，每个人都一清二楚。没领低保之前的前半生里他的生活来源都是靠冬冒严寒夏顶风雨地卖菜、卖水果，靠一只脚半圈半圈拼命地蹬三轮、走街串巷拾破烂，碰到雨雪天气时，偶尔会看到他鼻青脸肿、浑身又是泥又是土地回来，可以想象，一定是滑倒摔的人仰马翻。这样的日子年复一年，直到后来*的低保政策出台了，老李疲于奔命的日子才算到了头儿。自从有了低保，不再看见他晨钟暮鼓中晃动的身影，只是经常见他在附近拾点破烂。但是不久，大家有了一个新发现——发现老李每天一大早起来打扫院里的公厕，于是有人问他:“一个月给你多少钱？”老李不吭气儿，也不理睬，仍然每天去打扫，一干就是好几年。当时有人说是社区照顾他生活困难给他安排的差事，后来社区人否定了这个说法，那他义务地扫公厕，图什么呢？很长时间里大伙儿都百思不得其解。

我家门前是一条窄长的道道，不是常能接受太阳恩赐的地方，虽然显得幽幽暗暗，悲悲戚戚，但却是老李出出进进的必经之路。春、夏、秋这三个季节常能看到他皮影一样前一下、后一下晃晃悠悠的身影，但是一入冬，他就像熊冬眠在树洞里一样，开始蜗居在他那间阴冷、常年不见阳光的小屋里，掐指数日地熬漫漫严冬。因为随着年龄的增长，他那条残疾的腿天冷后非常的僵硬，走起路来很吃力，所以他也就很少出来了，基本处于“冬眠”状态，这种状态要持续到来年春暖花开时才能再看到他——看到他像从原始森林里跑出来的野人，披头散发，蓬头垢面，让人有点惊悚，然后恍然大悟想起还有这么个人存在。

不过，从今往后，春的温柔，夏的热烈，秋的盛宴，冬的庄严都统统与老李无关了，他也不用再“冬眠”了，而是漫漫无期的长眠了。

那天早晨，噼噼啪啪的鞭炮声炸开了一些紧闭一宿的门，三三两两的人站在房前看着老李的几个亲人为他送很后一程。

我上班往巷口外走，身后不知谁说了句:“老李给咱院扫了好几年厕所，你知道为啥？”

另一个人说:“还能为啥，感恩呗，自从领到低保后，他不用出去干活生活也有了保障。不过，他一直盼着拆迁住新房，唉！终了也没等到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