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叫了,在远处,某个偏僻的角落,太湖边或者东山脚下,悠长的声音神秘而柔软,像一阵空荡荡的风,沾着湿湿的凉气飘过来,打得窗户轻微晃动。天有点蒙蒙亮,外面的树混杂站立着,像一堆高矮不一的无面人。远处有雾气慢慢升腾,渐渐逼近,弥漫开来,犹如天宫漂浮着的仙境,忽隐忽现,扑逆迷离,似真似幻,亦幽亦雅,把整个东山描绘成黛青色的轮廓,犹如一个飘渺的梦幻世界。
朦胧中仿佛祖母还在外屋,翻了个身,年老的骨头发出低喑的响声,费力地爬起来,扯着脖子看窗外,然后疲惫地说,还早呢,鸡才叫头遍,再睡会。好多年以前的事,依稀就发生在眼前。我躺下接着睡,可怎么也睡不着,身子无精打采。扭头看看房间,幽暗的屋子里,一切都在沉睡。光怪陆离的一点亮光,悄悄地溜了进来,散落在墙面上,向地面渗透,渐渐波及到每个隐秘的地方。合眼躺着,面朝芦席顶棚,掐着手指头,计算着有多久没听到这熟悉而遥远的声音了。
走出卧房,来到堂屋。堂屋的窗户很高,像一只潜藏的眼睛,挂在半墙上,窥视着屋内;时而还细碎作响,发出老鼠和西瓜虫爬过的声音。屋里弥漫着稀薄的腌菜味道,坛子经年累月靠在中间的柱子旁,长出了绿色霉苔,潮湿的,聚集着成群黑色的飞虫。这柱子,我曾用刀子雕刻了不少的鸟和房子。那时,祖母在柱子另一边坐着,总是有几个年老的女人围着她,喋喋不休地说话,房檐垂下来,发黄的光线让她们看起来像很早以前的版画。西边的一扇门总是关着,里面传来表姑姑沙哑的咳嗽,低沉的声音,比风穿过麦草帘子还要小。她常一个下午,躲在房子里收拾东西,把红色的小木匣子打开,又锁上,然后再打开。直到黄昏。蝙蝠在院子里唧唧叫唤时,她才走出来,到坛子那里,用搪瓷碟子盛些腌好的小菜,蹲在屋檐下细心咀嚼。柱子旁边几个年老的女人阴阴笑着,嘀嘀咕咕,边说边和祖母道别。
像现在这样的黑夜,西边的房子总是阒寂无声,门帘垂下,三条腿的杌子站在门口,挡住通往房子里的道路。姑姑睡着了,她的红木匣子放在隐蔽的角落,里面堆满了纽扣和珠子,发出萤火虫一样的光芒。我喜欢那些微弱的光,淡黄色,装在玻璃瓶里通体发亮,闻起来弥漫着浓烈的香味。我甚至想爬下床,耷拉着拖鞋遛进那间房子,从古怪的匣子中把它们掏走。可惜太黑了,黑暗让平时熟悉的房间变得神秘莫测,板柜、水缸、凳子、破烂的簸箕,都在夜色的庇护下跑出来,眨着橘红的眼睛,随时会把你绊倒。只有老人敢在黑暗的房间里行走,她们走过了太长的路,什么也不害怕,就如隔壁的叶公公,像一件干枯的衣服,晚上在那座空荡荡的屋子里行走,擎着灯,从堂屋走到偏房,再爬到低矮的床上,摇摇晃晃地坐着。
窗外的天渐渐变白,看得见云在雾中流,雾在云中飘。晨雾满载着诗意,让整个万物都笼罩在无边无际的白色世界里。月儿却没有半夜那么明亮,它也困了。祖母的屋子没有声响,也许正在沉睡,她累了,睡得像这间老房子一样安详。我侧过身,透过窗扇早先打开的一道缝,闻到了棕槐树叶的气味,微苦的安谧,它们来自房子后面的小树林。晨曦中的树林就像一幅美丽的泼墨山水。凝固在绿叶之上的水滴,似一颗颗晶莹剔透的珍珠,微风拂过,滚动在绿叶之上。这些露珠从蛋黄一样松软的地下长出来,银灰的夜里,端坐在草或树叶上荡秋千,好比摇篮里的珍珠娃娃逍遥自在,滚圆的身子,在月光下窃窃私语。黑木耳、潮湿的野蘑菇,在烂木头上偷偷生长,发出咻咻的声音。
很多时候,天微亮,祖母就去树林找下饭的菜。她像早起的麻雀,俯在地上一跳一跳,用衣襟撩住采集的菌子。天上散落着古老的星星,遥远的,发出银币稀碎的光芒,雾气无孔不入,混合着草籽的汁液,被祖母带进幽暗的屋子,那间锈迹斑斑的灶间。她开始洒水、扫地、抹桌子和架板,圆肚的米瓮响着兴奋的声音,水缸安静站立着,背后尘封着已经过去的时光。
炊烟升腾了,那是乡间很美丽的风光:一缕缕袅袅而起,无论是挂在树梢,还是浮在山脚,它都是变幻莫测的,美在朦朦胧胧,任你想象。它可以是茫茫飞雪,滔滔白浪,也可以是女郎的长发,新娘的婚纱,或是大明星飘曳不定的裙裾。山野之间,绿树掩映之中,几乎每家的屋顶上同时飘起了炊烟,烟是乳白色的,很轻盈,很温柔,似翩翩舞起的长袖,如一路狂奔的马尾,又象点头哈腰的芦花。我站在灶间门口,咂咂嘴,似乎能闻到接下来蒸腾出的饭菜香味,黏厚的烟火里滚过的味道,透过泥坯墙上的洞,我可以清晰看到清晨发生在屋子里的一切。祖母陀螺般在旋转,铁锅里炖着稀饭,咕嘟的声音像雨水打在池塘里。
父母在堂屋的乌黑方桌旁坐着,他们吃完饭要回上海上班。背包放在长条椅子上,里面有许多书,还有一支红蓝两色的铅笔。
西边的门迟迟才打开,表姑姑打着呵欠出来洗脸,祖母给灶膛里喂火,她用淡漠的声音说,你早点嫁出去倒好。然后是长久的沉默,屋子里翻滚着乳白的蒸汽,没有人说话,大家都在低头做事,或许在想一些即将到来的事情。
天,还没大亮,但看得见远处的太湖了。那满载着鲜艳荷花的湖面还有些雾气。湖浪皱起,风摇着雾,雾随着风,一浪掠过,一浪又起。青波托碧叶,碧叶扶红花的袅袅身姿,宛如披着轻纱,在湖中沐浴的临凡仙女,含笑窈窕伫立,娇羞欲醉欲滴。几声怪鸟的叫唤声传来,野鸡和斑斑鸟在湖畔的白茅草丛中喝水、筑巢。
每天清晨我都不肯躺在床上等着出太阳,老爱跟着光棍武娃去东山,据说可以打到野兔。山路湿地上布满了小桑叶状的爪印,不时可以看到枯黄色的尖耳朵,但很多个中午过去了,始终没打到一只。
鸡又叫起来,怆凉的声音,外面开始变得透明。窗外的天空慢慢变成冰凉的眼白,藏在房檐上,花儿也看得清晰了。在如烟如云的景致当中,由瓣组成的花朵,点缀着与雾的丝丝情缘,似曲似直的茎,透露着一种深邃,在朦胧中张扬着自己的线条。老屋的西墙上泥皮剥落了很多,上面残存着我用刀子刻的花朵图画。
院子里的椿树上本来吊着很多干菜,祖母把它们切成丝,泡在温水里拌饭吃。姑姑已经嫁人,嫁到一个叫辛庄的地方。
树叶开始苍老,乌青的颜色,压在墙头,矮矮的,就像祖母垂下来的睫毛。我忽然有些伤感,因为我知道,我就是在这样的一个季节里,被父亲接到另一个地方。
希望夜里的时间再长些,幽暗的,没有声音。可鸡又叫了,三遍过后,天就大亮了。尽管还太阳没有出来,麻雀还躲在瓦棱深处探头探脑,可我看清了窗外满世界的春色。
太阳终于冲破云雾隐隐约约地跳了出来。雾渐渐地淡了,窗外的田园慢慢地涌现出了它的生机,视野中的万物越发地清晰起来。山若幔帐,在轻雾中矗立;湖似瑶池,透出醉人的清澈,荷显现出一种窈窕的傲气。
这是一个多么恬淡而清新的早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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