捂眼
少时的农村,除了哪儿哪儿都是人,田边抡起镢头掘地的,挑着粪筐穿过街巷的,剩下的大活物就是驴和牛,偶尔也有骡子。一般人家都会养上一头驴或者一头牛,犁地拉车,它们的力气比人大得多,也比人好养,更比人好使。
我家养的是一头驴,黑皮毛,白眼圈。从小我就感觉,它差不多算是一位家庭成员,干的活多,吃的也多。只不过人吃的是红薯和米面,驴吃的是草;人很少挨打,驴的屁股上经常显出鞭子、棍子抽过的印痕。
我对这头驴充满爱怜,喜欢端着饭碗凑到驴槽边,陪着它共进午餐。驴槽用一块大青石凿成,槽沿锃光发亮,墨玉一样润滑。这是驴的饭碗,不知道之前已有多少同类用过,日复一日磨出了光彩。
没有青草的季节,驴的主食就是铡碎的秸秆。为了调动它的胃口,有时会在草料中搅拌少许玉米面、豆粉作为辅料。那些拌料经过干炒,撒发出迷人的清香。看着驴吃得津津有味,边吃边发出咀嚼的节奏,我就禁不住心生艳羡,咽着口水,恨不能自己也吃上一口。
但驴的日子过得实在枯燥,每天不是在地里走直线,就是在磨道里转圈。不干活的时候,它就在驴圈里拴着,站着身子打盹儿。看到主人解开拴在墙上的缰绳,驴就知道要出去干活了。它打了一个响鼻,活动了一下腿脚,说不上兴奋还是无奈。
只要属于重活,都有驴来承担。而且只要和庄稼、粮食沾边,驴都被戴上戒具。它的嘴上戴着的是竹编的半圆形笼罩,人称“驴收子”;晒场上拉石磙,磨坊里拉碾,还要给两只眼睛戴上一种布罩,俗称“捂眼”。戴上它,牲口才变得老实,机械,既不偷嘴,也不会东张西望左顾右盼胡思乱想,只会低头拉磨,乖乖地顺从缰绳。
单说这“捂眼”,有的人家讲究,制作得还算有型有范,后时代的墨镜茶镜似的,给牲口平添了些许风采。不用心的人家,就拿一块破布或者小孩旧衣,粗鲁地绑在牲口头上,让牲口形象扫地,一副垂头丧气、失魂落魄的样子。
就此我想,倘若是人,把他的眼睛捂住,使他变成瞎子;戴上口罩,让他变成哑巴;再塞上两个耳塞,把他变成聋子,那会是什么效果?
我们家的“捂眼”由一块帆布做成,有厚度也有硬度。我对这副“捂眼”十分反感,因为我知道我家的驴长着怎样一对漂亮的大眼睛,它们水晶球一般清明透亮,能照见我的整个身影。眼睛之上扑闪着特别长的睫毛,把眼睛衬托得忧郁、温柔而深情。我敢说,走遍岁月沧桑,那是我见到过的世上很善良的眼睛。
又脏又倔的帆布会不会把驴的眼睛磨破,把它的睫毛压折,把混沌的天地上下颠倒?它看不到世界的真相,看不到寸步的前方,在黑暗中还要不停地负重前行,稍事犹豫便会有鞭子棍子落在身上,那么,他会流泪吗?
那年我刚上小学一年级,经历了一场很大的惊吓。在晚秋的一天,一大早我被从被窝里拖起,跟随大人一同上山。我的任务是放驴。
到了山上,天才慢慢醒来,远处的村庄笼罩着一层睡意惺忪的雾气。驴在低头吃草,我在打着哈欠,揉着困顿的眼睛。忽然,小路下面的谷子地里一声轻微响动,眨眼间一条灰褐色的大狼窜上了路面。几个月前我在动物园刚刚认识了狼的模样,当即明白这是一条真的狼而不是卷尾巴的狗。它离我只有几步之遥,锥子一样的目光狠狠地盯在我的脸上。
我听过很多狼吃小孩的故事,知道狼在吃人时很有技巧。狼善于从人的身后站起身子,用两只前爪趴住人的肩膀,等待人向后扭头,它正好一口咬断人的喉咙。我平时总在脑子里演习与狼搏斗的情形,幻想着自己多么英勇果敢。及至此时狼来了,我竟然吓得动弹不得,一句呼救都喊不出声,整个人僵在那里,与狼四目相对。
我当时觉得时间好长,其实也就几秒钟光景,狼放弃了我,轻捷地转身一跃,消失在了小路上方的梯田里。我渐渐恢复了呼吸,隔了好久才放开胆子大声呼叫起来。
事后家人分析说,是我身边的驴救了我的命。仔细想想,也许正是如此。当时并非四目相对,加上驴子应该是六目相对。驴看到了狼,立即停止了吃草,两耳竖起,经脉紧绷,做好了决斗或者逃跑的准备。据说驴很拿手的招式就是踢,它的蹄子强硬得石头一般。狼碍于我身边站着的庞然大物,迅即评估了局势,随即选择了离开。
在我小学毕业那年,驴在往山地拉粪时摔倒,折断了一条前腿。有一天我放学回家,发现驴圈空了。听大人议论,牲口不能干活了,就只能送往屠宰场。
驴就此从我的视域消失了,它戴过的“捂眼”疲沓地挂在土坯墙上。而它那双善良到有限的眼睛,时不时地还在我的面前显影,仿佛它一直都在望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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