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坯炕
岭南的冬天很短，但阴冷。
躺在床上，感觉那阴冷的凉意是从空旷的床底下丝丝不绝地浸入的，铺了厚厚的被褥都隔不断。虽然，远在北方的老家里已都是地暖，很低也有暖气或电热毯，应该没有人睡土炕了。但我依然深深地怀念儿时睡觉的大土炕，土坯盘成的大土炕，需要烧柴烧煤供热的大土炕，原始的、温暖的、承载了我儿时很很温暖回忆的大土炕！
盘大炕，离不开土坯。
秋冬季节，雨水少了，田野里除去越冬的小麦黑绿着脸在阳光里安睡，留给春耕的土地便闲置下来，站在村边的房顶上，可远远地瞭望那一垛垛成半圆形或月牙儿状的土坯垛子，它们也在阳光下欢笑着。
打土坯是技术活儿，更是力气活儿，需壮劳力。
经常去给在地里打土坯的大哥他们送水喝，放下水壶，便蹦跳着在空地里捡柴，也静静地看着大哥一招一式地脱土坯。
他先用铁锹把黄土掘松软，干湿掺和均匀，四下里摆放整坯的场地拍打平整。脱坯要用一个模子，木制的，长方形，一头活动，扣好活动的那个扣儿，把土填进去，要填得高出模子好多。需要力气的是提一个大石锤在上面狠狠的地砸。这个大石锤，我们也叫夯。（很形象的一个字吧？）盖房子打地基的时候也用它。石质，底面平滑，上端有一个用以插入木柄的臼，用来固定手提的木柄，木柄呈丁字型，便于两手提起又砸下去。
闭上眼睛，还能记起那个木制的模子的模样，硬硬的木质，打磨的光滑可鉴，应该是枣木的才可以承受那么大的冲击力吧？还有那个石夯，一个半圆的石砣砣，底面平滑光亮。以那时我的高度，用尽了力气才能稍稍提起一点点，还得提防着砸到脚面上。
土坯砸平了砸实了，弯腰下去，把活动扣儿打开，模子打开，一个结结实实的土坯就脱出来了，小心地捧着，竖起，码在拍平了的空地上，一个个码成半圆型或月牙儿型的垛子，每个土坯之间还要有一点点缝隙，上一行下一行左右错开，便于风干、晾晒，又相对坚固，不易倒塌。
当年，这个时节里，北方的旷野上，应该随处可见这样的土坯垛子了，组成垛子群的地方，往往被孩童们当成捉迷藏的好地方，因为此时的原野上，已经是空旷寂寥，没有可以遮蔽的庄稼了。
或许还有在“咚咚咚咚”地打坯人，他们脸上闪着汗水，上衣外套扔在不远处，偶尔停下来，端起大碗咕咚咕咚地喝一气，又转身去铲土、提夯，“咚咚咚咚”震得人心跳加重的声音再响起......
如果在十天半月里还没有晒干却遇到雨雪天，那就要急急忙忙地跑去给它们盖上遮雨的东西，那时塑料布是高档而奢侈的，柴草加泥土才是很常见的，好在北方的冬天，雨水不会太多，下雪就不用怕了，但也要在冬雪融化之前把它们运回家去，遮盖起来。
这样的土坯，坚韧、厚实、耐高温、抵严寒，用它盖屋，冬暖夏凉，用它盘炕，踏实温暖。
如果说打土坯是体力活儿，盘大炕就是技术活儿了。
厚重的土坯在围成长方形的砖槽里被摆成象迷宫一样的阵式，回环曲折，前有炕边的煤炉子与它相连，后有隔壁厨房的灶台与它相通，做饭、取暖的烟火气，便是在这迷宫里游走奔突。
在摆放好的土坯矩阵上方，覆以用掺了麦秸的黄泥脱成的另一种方形大坯，一一码平，再用特制的泥土糊严实缝隙和边缘，一盘大炕算是大功告成。
泥土干燥了以后，再铺上一层厚厚的茅草。白洋淀的苇席是它的绝配，洁白、柔密、光滑的炕席，往煊腾腾的茅草上一覆盖，夏天不开火，躺在大炕上，是坚实又清爽的。到了冬天，被褥在苇席上面层层铺展开来，炕前的煤炉子红亮起来，做饭时又燃起隔壁的大灶，不管是烧煤还是烧柴，炊烟携着热气，一律是顺着给它们预设好了的路线，绕过土坯摆好的矩阵，一路弯弯绕绕地在炕洞里回旋腾挪一番后，才直奔烟囱，窜出房顶。
这样的土炕，在那个不知道暖气是什么的年代里，在那些滴水成冰的隆冬里，可算是一座巨大的土制暖气设备，让我们在这样的屋子里生活，不至于缩手缩脚。很很享受的，当然是躺在这样的大炕上的那些冬天的夜晚，你的后背是结结实实的暖和，是厚重的温热，是不用担心任何寒凉可以刺透的安心的温暖，是柔软得能够包裹起无数个无梦的睡眠。
我们在这个土炕上，放一个小桌子，爬着写作业，母亲坐在旁边，一边纳鞋底，一边敲打我握笔姿势不正确的手。常常是半夜醒来，母亲还在给我们缝制棉衣，吊在房梁上的油灯发着黄晕的光，灯头上，丝缕细烟，袅袅地在她的发间打转。
在这样的土炕上，盖上那个发着面的瓷盆子，两三个小时，就能发起蜂窝状的满满一盆面。母亲把它倒在案板上，揉捏一番后，码在大锅笼屉里，大火烧起，几十分钟后，就是一锅白胖胖、煊腾腾、透着小麦香甜的大馒头，不用就菜，也能吃下两个去。
也是在这样的土炕上，我哄着半岁的妹妹等妈妈从田里回来，在这样的土炕上，小妹妹一个人被棉被围着，半天半天地等待，直到她快长到一岁，起来不久便能满地乱跑。
这个温暖的土炕啊，陪伴着我们成长，见证了岁月变迁。旧屋拆时，先拆土炕，里面的土坯已然是黑黢黢地泛着油光，砸碎它以后，又是施在庄稼地里上好的肥料，是因为它也凝聚了烟火的精华吧？尘归尘，土归土，一个轮回过来，它还是温暖着我们的黄土地，还是承载记忆的灿烂时光，还是难以忘怀的美好向往。
2020.12.29原创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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