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粥语

来源: 西南文学城 时间:2021-06-30

粥语

粥是供人喝的,粥的味道,往往与人生况味紧密契合。

这不,一个文学爱好者的文学群里,别人一提喝粥这个话题,一碗红薯面粥,穿越了五十年的时光,又端端地蹲在我眼前,瞪着一只圆圆的大眼睛,盯着我,问:喝,还是不喝?

喝,还是不喝?这的确是个问题。

就像莎士比亚《哈姆雷特》里的经典台词:生存,还是毁灭?这的确是个问题。

不喝,肚子饿得咕咕叫;喝了,肚里马上泛酸水,一碗喝下去,马上胃肠痉挛,紧接着,哇的一声,吐个翻江倒海,吐个两眼泪花。再接着,就是我娘生气又疼爱的嗔怒:作死!

我说的其实是五十年前的一段旧事。

那时候,我正上着高中。一个青黄不接却又离麦收不远的早晨,走进厨房,打眼一看,又是深酱色的红薯面窝窝头、黏糊糊酸不拉几的红薯面粥,外加棉子油拌盐粒。那一段时间,天天吃这些,吃得我,一看见它们,胃里马上泛酸。

极不情愿,端起碗,想喝一碗粥了事。没成想,一碗没喝完,马上胃肠痉挛,放下碗,赶紧跑出去,出了厨房门,哇的一声,吐了起来。哇哇哇,红薯面粥吐了个一干二净,还把胃里的粘液吐出来不少。

我娘紧跟着出来,在我背上拍了又拍,等我吐完了,递给我一碗凉水,让我漱嘴,告诉我:咱还得喝啊,三儿!不喝,肚里没食儿,一大上午,你咋撑过去啊?

我明白娘是好意,扭头走回厨房,端起碗,又喝,喝了两口,嗖的一声,酸液又窜到喉咙眼儿,噌地又窜到门外,吐起来。我娘又撵出来,一边拍着我的背,一边颤着声数落我:穷人家的孩子,不喝这,喝啥?作死!

那顿早饭,我终究没有再进食,饿着肚子,去上学。

中午,放了学,走进厨房一看,破天荒,娘下了一大锅白面条。娘看我和二哥回来了,马上给我俩一人盛了一碗。

我和二哥,像饿狼遇见了兔子,马上扑过去,嗖嗖嗖,喝了起来。娘在白面条汤锅里加了棉籽油炒的灰灰菜,那个香啊,不亚于当年刘秀喝翡翠白玉汤的鲜美。一碗,一碗,又一碗,大概接连喝了六七大海碗,喝得肚子滚圆,才稍稍尽兴。

娘在一旁说,作死的傻孩子,娘也不能让你饿死啊!借了邻居家十几斤好面(方言,就是白面),等咱自留地里的麦子收了,打成面,还人家。

后来,生活改善了。我再也没有喝过红薯面粥,也不是没有机会,是打心眼里抵触。

就像这一次,一群志趣相同者谈论起喝粥,我马上就想起了红薯粥,嘴里马上泛酸水。为啥泛酸?小时候喝得多了呗。

我看过大清国末代皇带的一本回忆录《我的前半生》,里面好像说过,他一个懵懂少年,做了皇帝之后,整天吃山珍海味,吃得看见山珍海味就倒胃口。我没那福分,少年时期,红薯粥没少喝。红薯粥本就含酸多,喝多了,胃里自然泛酸,到后来,一闻到红薯粥的味道,胃里就翻江倒海,硬撑着喝,自然呕吐。

按说,我也不能光埋怨红薯粥的不是,要不是红薯粥——不,严格说,是一陶罐子煮红薯干的水,也许五六岁的时候,我的魂魄就飘过了孟婆桥,见了阎王。

那是大饥荒年代,人们都得凭饭票去大队大伙(方言,就是集体食堂)上领馍馍或者粥汤。有一天,妈妈去地里劳动,哥哥去上学,我一个人在家。妈妈临走时,把我一天的饭票交给我,并且告诉我,中午,大伙上蒸包子。

所谓蒸包子,也就是外面红薯面皮里面红薯叶。那时候,这样的包子就是很好的饭食,比今天的山珍海味都诱人。

早晨,我没舍得吃饭,剩下饭票,为了中午能多领个包子,解解馋。没等到中午,竟然没了力气,直想睡觉,搬了一只小矮凳子和一张高脚凳,坐在矮凳上,趴在高脚凳上,晕晕乎乎,很快就睡过去了。

也不知睡了多长时间,昏昏沉沉中,被人拍醒,耳旁,是我娘呼叫我的声音:三儿,醒醒,醒醒!

迷迷瞪瞪,醒了过来。我娘见我醒过来了,着急地问我:咋啦?

我少气无力地回答了娘。

娘说,饿昏啦,我今黑儿不回来,你就没命啦!等着我,我去大伙上,看能不能给你找点儿饭。

娘走后,屋子里,一盏煤油灯,摇晃着豆大的火焰。有一会儿,黯淡下去,似乎要灭了一般,过了一阵儿,却又闪闪烁烁,明亮起来。我那孱弱而幼小的性命,像极了那豆大的火焰。

娘很快回来了,一手提着包成一团的她的头巾,一手提着陶罐子。娘一边打开头巾,递给我红薯窝窝头,一边告诉我,幸亏大伙上还有仨窝窝头,有点儿煮红薯干子的水。

我接过窝窝头,狼吞虎咽,很快吃完了。然后,又接过陶罐,仰着脖子,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了个一干二净。

煮过红薯干子的水,连点儿红薯干渣儿都没有,只剩下寡淡寡淡的水,却也存留一点儿淡淡的甜酸味道,我喝起来,却觉得甜极美极,远胜今天香甜浓稠的八宝粥。

三个窝窝头,一陶罐子煮红薯干的水,救下了我的小命,让我今天还能够在这里悠悠闲闲地码字儿,回忆酸涩过往。

我这一辈子,感觉很香甜浓郁的粥,是1962年和1963年那两年,我娘熬的小米粥。

1962年,我爹从关东大兴安岭回到家乡,正赶上经济政策有所和缓,爹便在家里偷偷熬制水果糖,到市场上卖掉,赚些钱,改善生活。白天,大人还要参加生产队劳动,再说了,也不敢公开干,熬制水果糖,只能在夜里。

熬好一大锅糖浆,晾凉,揉好,再制成水果糖,就到了凌晨时分。糖浆盛出来之后,我娘往熬制糖浆的大铁锅里兑进去好多水,刷了又刷,搅了又搅,让粘在锅底上的糖浆都融化进水里,再放进去小米,锅开之后,咕嘟咕嘟,小火慢熬。甜香的汽雾,满屋子缭绕。

我和二哥,年纪小,为了喝碗香甜的小米粥,不敢上床睡觉,一直在大人旁边看他们干活,硬撑着,等。好些时候,等着等着,就钻进制作水果糖的大案板下面,睡着了。

娘熬好了小米粥,总要唤醒我们,端给我们每人一碗,让小弟兄俩喝。糖水熬制的小米粥,稠,黏,甜,香。我们刚刚从饥饿日子里走过来,还没有吃过多少顿饱饭,那小米粥,是人间很诱人的粥。

我们弟兄俩,一人喝了四五碗,才在娘的劝阻下,悻悻作罢。然后,上床,在小米粥的甜香味道里,很快,沉入梦乡。

光阴荏苒,走进花甲,日子过得越来越宽裕。如今,家里熬的粥,花样百出,种类繁多。除了大米、小米、玉米糁子等常见的米面,还要加进一些诸如麦片、荞麦、薏米、黑米、黄豆、绿豆、黑豆、红豆、扁豆、莲子、红枣、山药、南瓜、胡萝卜、花生米、核桃仁等食材,多的时候,一口锅里,得有十几样。要么,在家常锅里,文火慢熬;要么,在电饭煲里,定时熬制;要么,在豆浆机或者破壁机里,打糊。喝起来,各种食材的味道杂糅一起,浓香馥郁。

有时候,懒得在家里熬粥,开着电轿,一溜烟,一眨眼功夫,就能喝到小时候垂涎已久咸香微辣的孙家胡辣汤、滑嫩鲜香的陈家豆腐脑,还能喝到“稻万家”香甜浓郁的八宝粥。

不管什么粥,一口接一口,喝下去。喝进肚子里的,是舌尖美味,是满身心的幸福感。

哪象小时候、饥饿年代里,喝粥,只是为了保住一条小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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