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病后的第三年,父亲开始制造他的沙漏。那时,我母亲已经长成了一株有味儿的植物,除了吃饭,大小便,偶尔看两眼戏剧频道之外,就是在床上坐着,躺着,无毒无害。但她绊住了我长腿的父亲。就是出于责任和对自己名声的维护,父亲也不好意思丢下我母亲长时间外出,除非是去买菜,吸烟,种一种院子外面的菜园。父亲的时间被分成了一段一段,他必须在我母亲有所需要之前赶回来,虽然多数时候她没有需要,没有任何需要。那场病抽掉了我母亲的全部精力,使她越来越像一株茁壮的植物的样子,几乎不动,但体积却在生长。
她绊住了我长腿的父亲,但是父亲没有报怨。三年的时间,植物的母亲将我父亲变成了另一个人,之前我们想象不到的一个人。
所以,他制造沙漏得到了我和弟弟的一致理解,我们的理解当然心照不宣。我们偶尔过去,看见父亲在院子里吭哧吭哧,他的衬衣上有一圈圈的汗渍。我们和他说些天气、体育或者其它,很快打住,然后去屋里探望植物的母亲。她多数时候会在鼾声里睡着,安祥,自然,麻木,散发着一股尿液、汗液和其它霉变物体混合的味道。给母亲洗澡很费力气,至少需要两个人,而在洗过之后两天,她又会让自己沉在种种的怪味之中。我承认我们也有了懈怠,反正母亲也不要求什么。她要的只是没完没了的睡眠,只要,在喂她食物的时候让她可以狼呑虎咽。
在母亲醒着的时候,我问她,她说就是困。没做过梦。说着她的鼾声就又起了,我实在想象不出她怎么有那么多的困倦。父亲叹口气,她只想她自己啊。
所以,父亲心血来潮,要制造一个沙漏的想法得到了我和弟弟的一致理解,他总得有点儿自己的事做,借以打发必须打发的时间。家里已有三块记录时间的、大大小小的表,尽管它们指向的时间都不尽相同,但总会比沙漏更准确一些,这点不需要怀疑——父亲制造沙漏的目的也许并不是记住时间,而是忘记,而是用一种更直观的方式看时间的流走,把时间一点点、一粒粒地打发掉。他用这种让我们感觉心酸的方式苦熬。我和弟弟当然知道这份苦,虽然我们一直坚持心照不宣。在父亲做成沙漏之前,我们从未在他面前提过一句“沙漏”,也没对他的行为进行过任何追问。那显得多余。
在手工方面,父亲一直是笨拙的,尽管他有足够的细心。所以他的沙漏做了整整两个多月,好在他并不心急。我说过,母亲的病使父亲变了一个人,他的一些性格、习惯都硬生生地折断了,这种折断是内在的,别人看不出来,但可以感觉得到。当然,首先是母亲变了,她不再没完没了,不再埋怨和争吵,不再……她竟然,变成了一株越来越重的植物。我和妻子,和弟弟弟媳来看她,故意叫醒她,她问一句“来啦”之后马上就沉入到自己的鼾声里,病中的母亲有自己的世界,那个世界更让人困倦。
我们来的时候父亲并不跟我们进去。他在外面。他继续他的沙漏。吭哧吭哧。只在我们走出门去时才站一站,然后……我妻子说,他的专心让她心酸。“咱爸爸变老了。”是啊,变老了。我想他自己能够更清晰地知道。
某个非常早的早晨,父亲打来了电话,他的电话让我和妻子都心里一惊。没事,没事,我没事,你母亲也没事。还是老样子。父亲说,他是想让我过去陪我母亲一天,他有事儿。他要去小山找沙子,他的沙漏基本完成了。小山距离县城有二十几公里,我说我去吧,找辆车,父亲拒绝了。不用你们。我自己去。
我陪着母亲,其实也算不上是陪,她一直鼾睡,不是用力推她她绝不会醒,她是床上的植物,只在外表还保留些动物的样子。我在床边坐一会儿,看一会她,然后转向外屋,打开电视。换台。然后回到屋里。时间有你想象不到的粘稠,它不走不动,就像植物身上流出来的胶。关上电视。拿起一本旧书,我在父亲屋里,在他的床上辗转,然后……我说母亲你醒一醒啊,别睡啦,我在。她只是侧了侧身,鼾声没有停下,嘴角流出的唾液挂在枕巾上,刚刚移动一下的身体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我再次走到外屋,打开电视,故意调到戏剧频道,放大音量……母亲还是植物的样子。三块大大小小的钟表,一块指向了上午九点,另一个是九点三分,很后一块则刚刚八点五十。
父亲黑天才回,他带回了一布袋的沙子。我问他吃过了没有他说吃过了,回来的时候正碰上你于伯伯,他叫去在他家吃的晚饭。自你母亲病了我就没去他家。我说爸你什么时候想出去走走就告诉我,我来照看母亲,你也歇歇,他说不。如果不是做这个沙漏,才不会用你呢。你忙去吧。
父亲的沙漏做成了,在我记忆里,从未见他对什么事有过这样的精心。母亲没病的时候,她对我父亲这样定义:好吃懒做的人,脾气邪怪的人,虚荣的人,什么事也做不来的人。父亲做沙漏精心也许能够改变一点儿母亲的看法,但她已经看不到了,现在,她对任何人都不再有看法。父亲把他的沙漏放在母亲屋里,我不太清楚是出于怎么样的考虑,虽然,我和妻子、弟弟对此都曾有过种种猜测。我们来探望母亲,自然会看到父亲的沙漏:细沙缓缓,从一端向另一端,不可捉摸的时间在父亲的沙漏里变得具体,真切,具有了沙子的形状。那里面是父亲的时间,它是有重量的。
我们一来,父亲就离开,到院子的外面去,那里有他的荒芜的菜园,有道路,行人,和新鲜的空气。有时我觉得,我们一来,父亲才能获得暂时的解脱,他把自己的时间从责任、面子和其它中剪断,把旧时间和母亲甩给我们,自己则在外面使用另一段不粘合的时间,属于自己的时间。那段时间虽然很短,随时会被抽掉,但他珍惜。我父亲懂得了珍惜。我从来没把我的感觉说给任何人听,无论是我的妻子,弟弟,还是朋友们。我也没和我父亲说出我的理解,我想他不会承认,他很好面子,很在意别人的评价。
父亲沙漏做成的时候已经是秋天,大雁向南、草叶枯黄的秋天。对我们家来说那是一个多事之秋,先是母亲住了一周的院,她体内的电解质出现紊乱,医生很终也没给出准确的说法,他们只是说,让我们有个更坏的准备,我母亲也许会更植物一些,这样的状态也许会延续三四年,五六年或者更长。这并不是什么特别惊人的消息,但我们还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父亲用力点点头,他说,他有这样的准备。他想到了。父亲说这话的时候异常平静,可我的弟媳悄悄地哭了起来,我弟弟用狠狠的目光制止了她。接下来是我们遭遇了拆迁,是我在三栋楼的两间房,和开发商之间的“斗争”颇为耗神,而且让人生出强烈的挫败感,真的是焦头烂额。当然和我父亲的诉说是种轻描淡写,我不想让他再为此事增添烦恼,我告诉他,事情还没解决。我们在外面租了房子,等等。父亲盯着他的沙漏,嗯。他更为轻描淡写,表示他知道了。仅此,而已。不过我妻子过去的时候他倒是说,如果愿意,可回家来住;再买新房可能还需要不少的钱,如果需要他可以给我们一些,虽然不会很多。就在我们忙于房子的事的时候,我弟弟又出事了,打架。和他的邻居。按照弟弟和弟媳的说法,是他的邻居欺人太甚,尽管我弟弟那天也喝了点酒。通过一些手段,他的邻居在沧州拿到了“轻伤”的鉴定,一向硬气的弟媳坐不住了,她反复来找我的父亲,让他想想办法,不然,我弟弟将会被抓去坐牢,这个家可就毁了,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啊。
我父亲曾当过教师。他的学生,有的在司法部门工作。我弟媳的意思是,让我父亲去找找他们,或许会有办法,何况我们有理。可是,我父亲拒绝了,不去。丢不起那个人。他敢做,就得敢当。弟媳说不是敢不敢当的事,而是,他们找人了,他们用尽了手段想害我们,他们……父亲无动于衷,他盯着沙漏,盯着细沙流下的细线。这些是弟媳告诉我们的,她哭得像个泪人,我妻子一边安慰她一边为我父亲辩解,他退休都多少年了,现在的人情淡如纸,他去了也未必有用,何况当教师的,好面子——“他好面子,他好面子,那就让他的儿子做牢?那样他就有面子了?!”弟媳打断了我妻子的话,她几乎是,声嘶力竭。
我们找过了所有能找到的关系,远的,近的,不远不近的,包括我父亲的那些,但我弟弟还是被抓了。他们用各种方式表示爱莫能助,无论是远的近的不远不近的俱是如此。弟弟被关在县看守所里,我的朋友,他的朋友都曾前去探望,但我父亲坚持,不去。就是不去。他的固执甚至让我妻子都感到反感,要知道,之前,她曾为我父亲的行为找过诸多的理由。可以想见,我弟媳对我父亲的愤怒。有时她去探望我的母亲,却装作对父亲的存在视而不见,仿佛他是空气。她有些话是说给空气听的,那些话话里有话,话里藏针。
你应当去看看他。我说。我对父亲说。那时,他的整个身子都在黄昏的昏里,天色很暗,他手上的烟却明明灭灭。说完之后我也不再说话,而是盯着一个远处,因为天色过暗的缘故那个远处并不算远,并且相当模糊。在我们的沉默之间,母亲的鼾声从里屋传出来,她还在睡,她有一望无际、有始无终的困倦。“你母亲……”父亲说了半句,然后,然后就没了下文。我们之间的沉默也越来越暗,院子里的桃树下蚊子聚成一团儿,这几乎是它们所能把握的很后时间了。
我们俩,在院子里坐着。呼吸着。所有的房间都陷在黑暗中,感觉上,母亲的鼾声也变得遥远了,有些不可信,有种……隔世感。想到隔世的时候我心里一沉,一酸,某些怨忿的情绪竟然减少了不少。所以我用出另一种语调,你真的应当去看看他。
父亲在吸着烟。我的话就像一粒水落在水中,就像一粒沙子落进了沙堆。他不说话,不说话的父亲更为陌生。他不再是那个旧暴君,不再是那个让我们噤若寒蝉稍有不慎便会遭受暴风骤雨惩罚的父亲了,母亲的病已经改变了他。
蚊子越来越多,它们在黑暗中分散开去,在我们的气味中潜伏,我的手臂上被咬起了三个小小的包,它们生长得很快。我说爸你回屋去吧,蚊子多了。可他还是坚持,一口口吸着烟,不和我说话。
在我出门的时候父亲说到了沙漏。他说,他严格做过实验,里面的沙子在晚上全部流到下面正好十二个小时,而如果是白天的十二个小时,沙子则会余下一些。不知道是不是热胀冷缩的缘故。我用鼻孔哼了一声,然后骑车远去,把他剩在了院子里。
对弟弟的“营救”颇费周折,那真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啊。他被放出来的时候是十一月底,天已经冷了,而我们的拆迁问题尚无着落,还在让人绝望的持久战中。光头的弟弟看上去竟然有了不小的苍老,他带着这份苍老来到我租住的地方,然后又带着它来到父亲家里。他同样没理我的父亲,绕过他,跪在母亲的面前大声哭了起来。他哭得那么透彻、委曲,哭得那么激烈,激动,我怎么拉他也拉不住。
一直植物的母亲竟然醒了。“我的儿啊”,她伸出手来摸了摸我弟弟的头,“回来过年啊。别再打架了。”——一直植物的母亲,竟然知道我弟弟的事儿,竟然能有牵挂,这让我也跟着流下了眼泪。妈,我不会了,再也不了。弟弟说着,他拉住母亲的手,可这时,母亲欠着的身子又倒了下去,她又进入了无梦的睡眠,“母亲”的那部分被困倦给拖走了。
我们两个坐着,守在母亲的身边,守着她的睡眠,小声地说着话。我们说近日的发生,说一些趣事,故意把艰难轻描淡写,仿佛我们说的会被睡眠中的母亲听见,会被她记在心里。弟弟顺手拿起了父亲的沙漏。他盯着里面的沙。沙很细,我想它是被父亲精挑细选过的,父亲在它的上面花费了力气。弟弟将它略略倾斜,细沙的水流也出现了倾斜,还有小小升腾的烟。看了一会儿,光头的弟弟不知出于怎么样的心思,他将沙漏倒了过来:在这个沙漏那里,父亲的部分时间开始倒流,用掉的时间重新回到了原处,他的一天变得更为漫长。“你这样做什么,”我说,我从他的手上拿过沙漏,放回到母亲的床头。但,终有一小段的时间,乱了。
中午,我们把母亲架到外屋,将电视调到戏剧频道,问她,你看这出戏是什么啊?我和弟弟支起她的头,而她只看了一眼。我们拿她的鼾声没有办法,它过于连绵,缠绕在她的身体里,真的是剪不断,理还乱。父亲端来了一桌的菜,多数是从外面买的,他只做了一份很咸的鱼香肉丝。你们喝酒么,父亲问得小心翼翼,完全没有当年暴君的样子。我看了看弟弟,说,不喝。
一顿饭吃得相当沉闷,空气稀薄。倒是我母亲,在我们叫她,往她嘴里喂下虾仁的时候她相当清楚地说了一句,“是霸王别姬。”在她病后,很少有这样清楚的语音,病也控制了她的舌头,让她的舌头也有了植物的木质和僵硬。是的,她说,是霸王别姬,那是二十分钟前戏剧频道播放的节目,“对对对,妈,你看那个演虞姬的演员是谁,你还记得么?”我和弟弟一起,然而,母亲却又睡着了,她闭着眼,在沙发上摇晃,尽管嘴里还在咀嚼。“妈,你这是怎么啦,”我弟弟又哭了起来。
病中的母亲,成了饭桌上父亲的话题,很好的,话题。他说我母亲每天都在睡,一天至少能睡二十二三个小时,余下的时间是吃饭,或者大小便。他说,我母亲大小便还是知道的,她会叫你,可往往没等自己解完,她就又睡着了。她那么胖,一个人根本弄不动她。他说,用不了多长的时间,她就可能变成植物人,那样,她可就受大罪了。他说……你们吃吧,我,我出去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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