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炕席
赵丽清
小时候,我家的主要副业是用秫(shu)秆【高粱秆】编炕席。
编炕席的工序比较复杂和繁琐,但是家人各有分工,工作起来,井井有序。我和弟弟摐(chuang)秫秆,去掉叶子。第二道工序是破簚(mi)子,这是父亲的活。父亲是会计,猫冬的时候也要上工的。所以,父亲只能利用起早或着贪黑的时间破簚子。粗一点的用小锓刀两次破成四瓣;稍细一点儿的,用簚鎪(sou)子一次破成三瓣;像小指头粗细的破成两瓣。第三道工序是浸簚子。母亲身体多病而且家务活很多,她只负责浸簚子。每天她把破成瓣捆成捆的簚子,放在院南边水垄沟上面的几根木棒上,反复翻个浇水,浸泡。浸泡的簚子会冻成大冰坨子,需要头一天晚上抱回屋化冻。往屋里抱簚子时候,必须踹它几脚,否则不会成单捆的。我很喜欢踹簚子这活。通常,母亲抱簚子的时候,总会叫上我,“四丫,帮我报簚子。”我就乐颠颠地跑出去,穿着母亲做的厚底棉鞋,站在旁边的冰面上踹簚子捆。有时三踹两踹,脚下一滑,闹了个大前趴。我“咯咯咯”自嘲地一乐,站起来扑拉扑拉再踹。化了冻的簚子,就可以刮了。刮簚子是第四道工序,这主要是我三哥的事。但是,三哥事多,供不上的时候,三姐也刮。二姐、三姐负责编席子,这是第五道工序。很后一道工序就是卖炕席了。炕席要卷成捆,背到六七里之外的喇嘛甸供销社大门口的集市上去卖。二姐、三哥谁有时间谁卖。但是较多的是三哥去卖,因为他有力气。
摐秫秆要用秫秆摐子。秫秆摐子主要是两个半片剪子。剪刀部分都揻成U型。一片剪子先钉在一米多长手腕粗细的木棒上,然后再将木棒钉在长条板凳一端侧面的凳腿上,使木棒上剪刀的U型朝上,距离地面一米左右的位置;另一片右手拿着。摐秫秆的时候,人站在凳子的一侧,先撕开很后秫秆一节的叶子,左手握住没有叶子的部分,把翘叶子部分扣在两个U型剪刀前面。左手小距离的向后拽,转动着拽几次,四周的叶子就摐下来了。摐过一两节之后,就可以大幅度拽动了。几十秒钟一棵秫秆就摐干净。
在寒冷的冬季里,听着凛冽的北风在枯枝间凄厉的鸣唱,看着枯草落叶漫天的飞扬,我不得不用加快摐秫秆的速度来取暖。摐下来的秫秆叶子毫无约束地在眼前乱飞乱舞,至于迷了眼睛,刮破鼻子,划破脸是常有的事。整个冬天,小脸上像落上个花蝴蝶似的。很让人难受的是那小北风从袖口、腰间、裤脚嗖嗖地往里钻,直冻得浑身冰凉,鼻涕拉瞎的。为了不冻脚,我就把摐下的秫秆叶子踩在脚下、围在脚边。呵气成霜的日子里,摐完秫秆后,眉毛、眼毛、围巾上都会凝成白绒绒的细霜。虽然如此,但是我却乐在其中。因为,毕竟我成为赚钱的一份子了。
一次,我悄悄地把父亲放在炕头炕席底下的小锓刀和簚锼子偷出来,抱几棵秫秆,在柴火栏子里练习破簚子。破簚子是不能带手闷子的。我坐在摐秫秆的板凳上,右手拿着小锓刀,左手捡一颗粗一点的秫秆夹在腋下,握住靠近根部的地方,像父亲那样,将小锓刀扎进秫秆根部,转动刀柄,秫秆根部被挑开,一破两半。看看,还算均匀。就握紧秫秆,将刀往后用劲。具嘎具嘎,一半会儿也没走多远。眼看着破偏了,又重新挑起一点,再破。还是不行。忽然想起父亲破簚子的时候是左手往前送秫秆,右手刀往后用劲,两手同时进行的。于是,我两手一用劲,秫秆是破开了,可是左手的虎口也被刀拉出了血。我立即跳到地上,蹲下来,划拉开柴火碎叶,找到干净的细土面。捏一捏,撒在伤口处。血还是出,再捏,再撒……
我不能回屋包扎,被哥哥姐姐知道了,会挨骂的。那秫秆很金贵,生产队只分给百八十捆,多数都是花钱从外地买来的。这东西哪舍得让我们小孩祸祸。用刀不行,就再试试簚锼子。我很喜欢的工具就是簚锼子。三个薄薄的金属片呈三角形连在一起,对应地安装在有三个凹槽,十几厘米长的圆木棒一端。紫檀木的簚锼子在父亲的手里,经年累月的使用,将它磨得溜光铮亮,像一件工艺品。拿起锼子,捡一棵稍细的,慢慢地慢慢地破。还好,虽然不均匀,但是总算破完了一颗。坐在板凳上破了半个多小时,技术是熟练了点,可是,破出的簚子,没有几棵能用的。怕被发现,我就把不能使用的折吧折吧塞到柴火栏子外面的簚瓤堆里。
练习了一阵子,自己感觉是可以了,我就琢磨刮簚子。刮簚子是不能偷出来到外面刮的,那儿样会冻得梆梆的。我只能等待机会。一次,三姐刮了一会儿簚子,出去了。也许是上厕所吧。我赶紧跳下地,顾不得穿鞋,光着脚丫就坐在小板凳上,像模像样地刮起簚子来。右脚踏在簚板上,半蹬着右手握着的刀背儿,左手从刀下拽簚子。就这样,我兴致勃勃地刮了一根又一根。忽然,听到外屋门响,感觉应该是三姐回来了,连忙扔下刀,窜上炕,躲到正在炕里做针线活的妈妈身后。表面若无其事,心里美滋滋地观察着走进来的三姐。心想:一会儿你看出我帮你刮簚子,还不夸我两句!呵,还没等我美够呢,刚坐下的三姐就吼起来了:“谁刮的?”三姐抬起头,目光定在我的脸上。“准是你。”听三姐的语气就知道,我刮的不干净。我躲在妈妈身后,不吱声。性格温和的妈妈回头微笑着看了我一眼。我难为情地向妈妈一吐舌头,做个鬼脸。妈妈转回身,不说我,也不说三姐,继续做她的针线活。“瞅你刮这破玩意,这老厚,能用吗!”三姐气哼哼地拿着我刮的簚子抖了几下,又低下头返工。过了一会儿,终于对我下了禁令:“以后别上我这儿捅咕。”
小学五年级的时候,三姐上初一,二姐出嫁了,三哥由于恢复高考,上学去了。一天吃午饭的时候,父亲对我说:“你三姐说不念了,让你和维英上学。”当时,三姐的这种牺牲我还理解不深,直到我参加工作了,才清醒地认识到三姐无可奈何的苦衷。
从此,三姐去生产队里干活了。每年猫冬的季节,刮簚子,编炕席,卖炕席的活就主要是三姐一人了。三姐干活麻利。编炕席,起头收尾干净利落。起点儿早,贪点儿黑,一天就能编完足尺足丈【宽六尺,长一丈】的一领炕席。那是别人家可望而不可即的速度。贪黑的时候,虽然点的是煤油灯,光亮很小,但是丝毫不影响三姐编席子的速度。手指攒动、簚条飞舞,快速地挑上、压下、横勒,在她眼前的簚条像丝带一样轻柔地舞动,犹如海面上次第推进的一层层的浪花儿奔涌跳跃;那根横向的簚条,又似鱼儿一样灵巧自如地在风口浪尖里穿行。
编两领之后,第三天,她就起早卖炕席去。由于她编的炕席花纹密实、席边笔直,人字形的花纹横竖成行,是一等一的好席子。所以,总能比别人的多卖两毛钱。回家吃完饭后,她需要刮出两领炕席的簚子。有时,月隐星现之时,朦朦的灯光里,依稀可见三姐弯腰抡臂的身影。第二天又编,三天一个循环,反复的这样。后来,我学会了刮簚子、编席子。有时也去帮她,但多数她都被她撵下来,说,“别在我这儿捣乱,看你的书去,那才是你的正经事。”
就这样,三姐干活,我学习。
后来……我上班了,三姐却一直在农村干活。
三姐一生的遗憾我无已弥补,与我的姐妹恩情我也报答不完。但是,三姐无私奉献的精神,勤劳质朴的品质,一直影响着我,渗透在我的生活工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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